聽雨|聽語

宮崎駿的腦子裡其實是想毀滅日本的......他有那個毀滅日本的熱情, 但是他不能拍他真正想拍的東西......

在台灣，「宮崎駿」這塊金字招牌簡直就有如「優良卡通」的代名詞。各類媒體只要一提到「宮崎駿卡通」，冠上的形容詞大概就脫不了「溫馨感人」、「老少咸宜」之類的，儼然把宮崎駿塑造成一個和藹可親、重視自然、愛好和平的老爺爺。

真實的情形又是如何呢？和宮崎駿的交情久到可以互相吐槽的押井守，在接受洛《杉磯時報》記者Bruce Wallace的訪問時，是這麼說的：「我想，宮崎駿的腦子裡其實是想毀滅日本的......但是宮崎駿在隱藏自己，他有那個毀滅日本的熱情, 但是他不能拍他真正想拍的東西......」

雖說押井守本來就有「語不驚人死不休」的習慣，但是他會這麼說，一方面就是因為在那「老少咸宜」的作品形象背後，宮崎駿其實是有個一個很不「老少咸宜」的嗜好───他是個狂熱的軍事愛好者。

在動畫電影《魔女宅急便》公開時，有個女記者問了宮崎駿當時的心情，他這麼回答：「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時，德國軍用機的塗裝是由粉紅、藍色、綠色等顏色組合的，遠遠地看的話，各顏色就會混在一起，看起來就像是灰色。我現在的心情，就是那種灰色......」這雖然是很有趣的回答，不過這大概不會是正常人所會想到的比喻。

宮崎駿是在一九四一年───也就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出生的，四歲時就跟著父親躲空襲。他的父親在親戚所經營的「宮崎航空興學」公司工作，他們的工廠負責生產軍用機零件，而宮崎駿的兄長宮崎新也喜歡戰爭歷史，所以他從小是在這樣的影響下成長的。

進入東映動畫之後，他的前輩大塚康生也是個軍事迷，特別是在軍事車輛方面造詣頗深，後來還出版過相關專門書籍。於是，宮崎駿何大塚康生可說是臭氣相投，除了一起搞工運外(宮崎駿是「東映動畫勞動組合」的第二代書記長，第一代就是大塚康生)，在嗜好上也彼此交流，還曾一起去參觀土浦的軍事武器學校，拍了一推戰車照片回來。

這樣的宮崎駿，在動畫界以《未來少年柯南》、《魯邦三世》、《風之谷》等作品打響知名度後，雖然重度動畫迷都知道他其實是個軍事狂，但是一般觀眾大概只會注意到：這個動畫導演對飛機戰車大砲的表現好像特別賣力。

宮崎駿的軍事嗜好明顯地公諸於世，可說是在一九八四年，也就是《風之谷》公開上映的那一年。在大塚康生的穿針引線下，宮崎駿開始不定期地在模型雜誌《Model Graphix》上連載一個專欄，名叫「宮崎駿的雜想筆記」(宮崎駿の雑ノート)。從第一話《不被知道的巨人末弟》(敘述在歷史中被忘卻的巨大軍用機)，到一九九０年的第十二話《飛行艇時代》(這故事也就是動畫電影《紅豬》的原型)，一共花了六年的時間。而內容風格也從原來的「隨筆加插畫」形式，逐漸演變成接近「漫畫」的形式。

最後，這些專欄連載集結成書，在一九九二年以單行本的方式上市了，還補上了第十三話《豬之虎》(豚の虎，以天才保持捷博士的虎式戰車為主題的故事)。這本書在一九九七年推出了增補改訂版，現在在市面上還買的到，對「老少咸宜之外的宮崎駿」有興趣的人，不妨去弄一本來瞧瞧。不過，如果你不是軍事迷的話，在理解這本書上可能會遇到一些困難。

在《宮崎駿的雜想筆記》單行本序文中，宮崎駿這麼寫著：

「雖不是很能向人家炫燿的興趣，總之，我喜歡軍事相關的事物。就算覺得這是些無聊透頂的事，我還是喜歡軍事相關的事物......真的，一直都是只要做這些就會覺得很快樂，因為這些完全是單純的興趣(笑)。也就是說，和什麼自然保護問題啦，和什麼少女的成長自立啦......之類的都通通無關！就是這樣啦！」

宮崎駿老爺爺啊，你這樣說可會嚇到很多人哦，他們可是認為你的作品都是「提倡環保、具人文意函、深富教育意義」的唷。

不過宮崎駿自己畢竟很清楚，動漫畫的觀眾群有很多是低年齡層的；而且在得了一堆什麼「文部大臣賞」、「東京都民文化榮譽章」之類的獎勵之後，他本人也意識到他已經有了「高尚」的社會形象，必須要負起「社會責任」，所以算在作品中玩弄軍事趣味，也會設法把「暴力」的成分降到最低。因此我們會看到他種種降低暴力氣息的手法，像是登場人物以豬的形象來操控飛機戰車啦，或是人物以滑稽的姿態被炸的半天高，卻絲毫不見血等等。同是在一九九二年公開、可說是宮崎駿動畫作品中最具「個人嗜好」的《紅豬》就是個好例子。如前所述，這部動畫是從《宮崎駿的雜想筆記》中的《飛行艇時代》部分所延伸改編而成的。雖然宮崎駿在這作品中畫飛機空戰畫的很精采開心，但這空戰可是像辦家家酒，一個人都不會死的，故事最後還以兒戲般的拳擊賽作為落幕。而宮崎駿自己對作品也有這樣的感言：「動畫電影這東西啊，因為是電影，所以是不能完全照自己的興趣去作的，否則就會吃到苦頭......」

到了一九九四年，宮崎駿終於要把《風之谷》的漫畫版給完結了，這部在德間書店的動畫雜誌《Animage》上連載的漫畫，可說是他能夠晉身大師級的原點，不只是宮崎駿自己對其有所堅持，有是動漫迷注意的焦點。可是，當刊載《風之谷》最後一回的《Animage》雜誌三月號開始發售時，不少人看到封面就愣住了，雖然打著「風之谷最終回」的字樣，宮崎駿在封面上畫的卻是───戰車兵模樣的豬、美少女、以及一輛德國四號戰車！

「這哪裡和《風之谷》有關了？」許多動漫迷發出疑問。的確，這封面真的是和《風之谷》一點關係都沒有，會畫出這樣的一張畫，因為宮崎駿的軍事癖好又發作了，他強烈地想畫一個和德國四號戰車有關的故事，而這個故事就是前述《豬之虎》的續篇，名叫《漢斯的歸還》(ハンスの帰還)。本篇敘述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時，德國戰車兵漢斯和他的長官杜蘭西上尉不想向東部戰線的蘇聯軍隊投降，帶著民間百姓向西方逃亡的經過；故事中登場的軍人全部是豬，但是在他們之間的美少女卻是人類，可說是典型的宮崎駿作風。而這個故事也的確畫成了漫畫，發表在大日本繪畫出版社所發行的《Model Graphix》雜誌上。(好在宮崎駿夠大牌，所以德間書店才能容許他這種幫其他出版社宣傳的作風吧。)

《漢斯的歸還》雖然只短短地連載了三回，卻也是篇十分突出的傑作。宮崎駿把他對戰史的豐富知識、對「軍事」與「美少女」的興趣，以及卓越的畫技與說故事的才能，全部凝縮在這中篇漫畫之中。而這篇作品，也收錄在二００二年出版的單行本《塗泥的虎　宮崎駿的妄想筆記》中。

有了「雜想」之後，再來個「妄想」當然也不意外。不過《妄想筆記》中的故事，可不全然是「妄想」。書中主要的部分《塗泥的虎》，就是宮崎駿在讀了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德國戰車英雄奧圖‧卡流士(Otto Carius)的自傳《Tiger im Schlamm》後，心有所感，所改編畫成的中篇漫畫。書中敘述一九四四年的三月，卡流士少尉如何在惡劣的環境下，僅以兩輛虎式戰車固守陣地，並擊破了三十八輛的俄軍戰車。這漫畫最早是發表在一九九八年的《Model Graphix》雜誌上。而單行本中也收錄了宮崎駿特地到當年的歐洲佔場調查、並且向原作者取材的經過，可以見到宮崎駿嚴謹的個性，以及他對軍事的狂熱。

有趣的是，在《妄想筆記》所收錄的漫畫中，有一段宮崎駿的自嘲玩笑：

代表著宮崎駿的大豬正在奮力趕稿中，一隻代表讀者的小豬跑來問他：

「宮騎先生你會畫戰車漫畫，是因為你喜歡戰爭嗎？」

另一隻小豬跑來插嘴：

「不只是戰車，大砲、飛機、軍艦，他都喜歡」

讀者小豬恍然大悟：

「原來他是這種人啊。」

宮崎駿大豬勃然大怒，開始滔滔不絕的辯解：

「那研究愛滋病的人，就是喜歡愛滋，研究異常犯罪的人，就是犯罪者嗎？不限於戰車，軍事全部都是從人類的暗面而來的，是人類的恥部，是文明的黑暗，是排泄物，是嘔吐物......」

小豬：

「原來宮崎先生喜歡恥部啊。」

......

看來，無論怎麼辯解，無論有多麼冠冕堂皇的理由，軍事的愛好者難免得尷尬地承受些異樣的眼光。

當然，宮崎駿不會是動畫界唯一的軍事狂，常常挖苦他的押井守，也是一個不遜於他的軍事狂。宮崎駿就曾經在接受評論家涉谷楊一的訪問時，這樣的反過來挖苦押井守：

宮崎：「押井守拍真人電影時，只要有一架武裝直昇機可以飛來飛去就會歡喜雀躍，簡直就是個OTAKU(御宅族)。」

涉谷：「宮崎先生你自己不也是個OTAKU嗎？」

宮崎：「就算是OTAKU，我也是最討厭那種鐵砲OTAKU。坦白說，我認為那種是低水準的。而在鐵砲的種類中，喜歡手槍的是最沒水準的，是最殘留有長不大的幼兒性的。(笑)你不這麼覺得嗎？」

......

姑且不論這兩個有老交情的動畫大師間的互相吐槽，比起宮崎駿，押井守可是更「勇於」在他的作品中呈現他的「個人惡趣味」。而押井也曾經寫了本叫《押井守‧映像機械論(Mecha-philia)》的書，展現他在軍事機械方面的偏好和研究。而在上面所提過，押井守接受《杉磯時報》訪問的同一篇訪問稿中，他說：「從導演的觀點來說，我們不能在宮崎駿身上期待任何新東西了。他已經像是個老人了，幾乎已經退休了......」

但是，綜觀電影史，名導演在年歲增長後，往往可以更大膽地拍出自己想拍的東西，就像維斯康提在六十五歲時拍出了《魂斷威尼斯》，黑澤明在七十歲時拍出了《影武者》一般。現在宮崎駿的年紀也已過了六十大關，也許有一天，正如押井守所「期待」的，當宮崎駿可以放下身段，不再「隱藏」他的個人興趣時，我們就可以看到「全新」的宮崎駿，看到真正的「宮崎駿卡通」了。只是，到時候的宮崎駿還會不會是「老少咸宜」，那可能就是另一個問題了。

文章摘自---日本動畫五天王